malkin

這一頓晚餐有些沉默，純粹享受好餐點是該如此，只是故友見面，沉默難免會顯得唐突與尷尬。但博群其實不能太意外，畢竟欣卉從前就是文靜的性格多年不見後改變的幅度並不大。而他自己從前也是許多人都說過的木訥，只是以前兩人約會時這從來不是障礙，他只要看著喜歡的人安安靜靜地倒也滿足。

如今，或許是已沒有昔日的情懷了，也或許是他最近和敏謙、沁怡相處時太熱鬧了，他竟對這樣寧靜非常不習慣。

生活圈沒有交集，共同話題自然就少，這些博群都明白，只是不免有些悵然，竟像最熟悉的陌生人。或許除了過去之外，其實並沒有什麼不能聊，但從一個多月前的婚禮到今天台北市的交通與晚餐的菜色，現在，博群真覺得除了過去之外，還真的再找不到話題了。

「對了。」靈光一閃，這個時候他特別感激。「我聽說妳要跟哲凡一起去美國了，是不是？哲凡不是還沒修完博士班的課程嗎？」

「嗯，還有一年的工作實習。我家裡的意思是，既然都結婚了，總不能一直住在娘家，我公公婆婆也很贊成我過去陪他。」欣卉答。

「這樣其實也好。在異鄉裡身邊能有人陪伴也比較不會感到寂寞，而且你們又才新婚，分開太久總是不好，之後想必哲凡也會覺得自己的責任更加重大了。對了，哲凡會想從此就在國外工作嗎？」

「哲凡是說，若是有好機會倒是可以一試，但畢竟人在異鄉總是比較沒有歸屬感，我公公倒是希望我既然去了，就在那裡順便懷孕然後就把孩子生下來，將來對小孩子也比較好。」

「嗯，台灣現在的環境確實不太適合教育下一代，若能先有這樣的規劃，也算是有遠見之明。」博群微微一笑。他總算是注意到，似乎欣卉在談到夫家或者哲凡時，才會多說幾句話，尤其說起她與哲凡的婚後規劃時，更會有著眼睛突然一亮的神采，或許這就是結婚所帶來的最大不同吧。

「是啊。」欣卉微笑附和。

這是好或不好呢？看著欣卉的笑容，博群不自覺陷入思考。可以得知的是欣卉現在是極其幸福，而他這樣也是很好，或許還會想大叫單身萬歲吧。

但，如果真的叫了，可能就真的成了嫉妒吧。

「對了。」又是對了！博群突然感覺發窘，似乎再讓他說一句話就要咬到甜頭。然而他面前的欣卉仍是微笑以對，眼光一對上，他扯扯唇於是繼續說下去：「之前我聽敏謙說，妳也在台北工作是吧？」

「嗯，大概四個月前才把工作辭掉。那時候一面忙工作，同時也忙結婚的事，真的是一團混亂。」

「沁怡現在也在台北工作，不過她住板橋，我聽她說妳們畢業之後就沒什麼連絡了……還真是可惜。」

「嗯，沁怡她……」欣卉忽然沉吟了起來，「當時她其實有些不諒解我跟你提分手，然後又跟哲凡復合。」

「沁怡不諒解？」博群不禁納悶。

「這是我自己猜的。」她扯扯唇，有些勉強，「她沒有實際跟我說過什麼，只是她當時有對我比較冷淡，而且我也知道其實那時候還是喜歡你。後來我到了台北之後，我們就更沒有連絡了。」

博群端起飲料，慢慢喝下一口。「沁怡她那時候家裡好像出了一點事，我想她並不是有意要對妳冷淡的。」

「嗯……」

「不要緊的，這些都是陳年舊事了。更何況她連我都原諒了，又怎麼還會跟妳計較？」他揚起嘴角，忽然間就想起了一個多月前沁怡曾用一種過度可憐兮兮的語氣說，「所以你就自己偷偷悶在心裡這麼多年了，對不對？」他真想念那雙淘氣的眼睛；以及同樣晚餐時分沁怡一臉泫然說，「別傻了，我最不可能生氣的人就是你。」他記得那突然奪眶而出的淚水，真的太心疼了；所以現在，他真的真的好想看看沁怡的笑臉。

「嗯，你說的有道理。」欣卉輕應著，長長的睫毛微微一眨，眼睛向下望著，「博群，你不想問我為什麼會單獨找你出來見面嗎？」

「妳不是說敘舊聊聊天嗎？」

「我一直很在意。」欣卉抬起眼，「當年你答應得太快了，我一直以為或許你是從來都沒愛過我，再不然就是你對我生氣，已經生氣到了極點，所以才會什麼話都不想再跟我說了。那天我——」她頓了頓，眼角竟像泛著淚光微微閃著，「我看見你在飯店門口，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，但我想我很內疚。」

一種非現實感。博群是這麼感覺的，他想起一兩年前曾看過一本小說，故事主人翁描寫從前暗戀的女孩在某天，自己已有了女友的某天，突然就對自己說起，其實當年他也是有機會的。有一種非現實的感覺，主人翁這麼形容當時的情景。

現在的他有同樣的感覺，有些歲月已經遠去了，只是經由回想與描述，一些像陳封在箱子裡的情緒、感覺，忽然間箱子卡答一聲打開，以為遠去許久的竟就蹦了出來，一幕又一幕出現在眼前近得不得了，恍如昨日。

端起杯子，博群又喝下一口飲料。冰冷的柳橙汁滑過口腔、食道，並沒有突然驚醒，然而意識終究是回來了。所謂的現實。

「當時我並沒有生氣，我只是覺得難過。」拉遠的時間正足夠解析他所有的情緒。「原來我不是能給妳快樂的人，嫉妒與憎恨都是很可怕的情緒，我只是希望妳能夠幸福。不過——」博群停頓，微微揚起唇，「還是說，其實妳當時只是在試探我？」

欣卉搖搖頭，總算露出笑容，「那時哲凡來找我，我不肯見他，他就在我家樓下站了一夜。我不是同情他，而是很慌亂，而是覺得這一個人真可怕，明明時間已經過了一年半，但他卻還是能夠牽動我的心。我終於確定，我不會再喜歡任何人了。」

所以我是妳的試驗對象？一個問題忽然浮現博群腦中，但他沒有問出口，只是露出微笑。

「哲凡他應該是不知道跟妳的那一段吧？」

「嗯，我沒有對他提過，他也沒有問我。他說他在乎的是現在的，跟他在一起的我。」說著，欣卉露出了有些羞澀的神情。

「恭喜妳了。即使是繞了點路，你們還是在一起了。」博群雙手交握，微微一哂。

「博群，和你在一起時，我也是很快樂的喔。」欣卉輕聲說道。那黝黑的瞳仁正準確地倒映著博群的臉龐。「真的很快樂。但或許就是太平順了，我總覺得我們相處時就像家人一樣。這應該也是沒什麼不好的，只是對我來說，我認為只有能讓自己感覺心慌意亂的那個人，才會是真正喜歡的對象。」

博群覺得心情有些複雜。聽著欣卉解釋當年他們分手以及她選擇與哲凡在一起的原因時，一開始他確實是高興欣卉能有好歸宿，然而這樣鉅細靡遺地分享喜悅，他又感覺有股說不出的詭異，或許這就是他的小心眼、狹小度量吧。只不過，越聽越後面他才發覺，欣卉竟彷彿是在告解一般。

有誰不曾犯過錯？或是為自己的年少任意妄為而付出過代價？他有、哲凡有、欣卉亦有，而那些都隨著那年再也不會回來的夏天遠去了。

一去不復返。

「欣卉，謝謝你。」他道謝，也許是為了胸中若有似無的惆悵終於找到出口。

「啊？」

「我忽然覺得自己當初真的是做了明智的決定。」

無論是與欣卉在一起，還是之後的被動分手，如果沒有繞過之前那段路，他想他是不會清楚為什麼這麼多年後的這個夜晚，他仍會一如多年前的一個夏日那般，如此思念、渴望想要見到同一個女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