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alkin

期望是件殘忍的事，尤其在愛情裡。

培雅原本以為自己懂的，然而夜裡關上大門的那一刻，她卻幾乎自己就要哭泣。

那個夜，小孟說得好清楚，他已經有了喜歡的女孩，約定不過是她荒謬的偏執。哭或許是好的，傷心更或許就會領悟，但她的臉頰乾乾的，慢慢走上樓梯，進了住處。然後她洗澡、洗衣服，睡前看了一個小時的綜藝節目，並且也跟著談笑風生的主持人哈哈大笑。

當一覺到天明時，她睜開眼，感覺自己的心跳，她確實還活著，傷心又如何？

她想起一部電影，茱麗亞羅勃茲主演的新娘不是我，那部電影裡，女主角茱麗亞羅勃茲也和自己的前情人好友有著三十歲約定，當約定即將到期時，好友卻要結婚了。

培雅其實很喜歡那部電影的，雖然看到最後她哭了。那時她才剛結束一段感情，看到這樣的劇情她想起小孟，也想自己或許有一天會這樣走進三十。即使電影裡的女主角好勇敢，但她始終不會有勇氣去爭取，破壞與告白都不會，她會笑著祝福，然後心裡偷偷彆扭，畢竟她的人生不會如戲，而且昨晚她就都做到了。

原來一點都不難的，關於面對。

不，她事實上一直都做得很好。培雅望著床頭櫃上的照片，忽然苦笑了起來。那張照片是她和小孟、之婷、景言四人的合照，記得那次他們一行人去墾丁，掌鏡拍照的是美芳。

她見過美芳的次數不到十次，印象裡那是個秀秀氣氣嬌小的女生，即使不說話也有股惹人憐愛的氣質。聽小孟說他們從高中就開始交往，然而持續好多年的感情卻在她大四那年劃下句點。喜歡上有女朋友的人並非她所愛，但她也只是喜歡，除此之外什麼也就都不敢做了。

甚至她還是為了小孟的男兒淚，才喜歡上小孟的。

培雅輕輕呼口氣，走到書桌旁打開抽屜摸索著，幾秒後她拿出一包菸，男人泰半不愛女人抽菸的，但教會她的卻是男人。

那是除了小孟外，她曾經愛過的一個男人。繼續摸索著抽屜她找出打火機，點燃一支菸，她望著白煙升起，輕輕吸了一口。她的煙癮不重甚至幾乎沒有，就是之婷也不知道她會抽菸，但煩躁時香菸卻是她另一個好朋友。

記得那男人是這樣形容抽菸的感覺，「呼吸之間像是得到了什麼，又像是失去什麼，人生不過如此。」

抽菸當然不浪漫的，她看過好幾次宣導短片裡黑黑灰灰的肺，有次關於人體的展覽，更實際看到因為肺癌而死去的人的肺。她猜想自己的體內也正在慢慢變黑，最後會完全壞掉，但她還是沒有戒菸。戒不去的，譬如她對愛情的想望，譬如她對小孟莫名的迷戀；是的，迷戀，她懷疑自己對小孟不是愛，不過只是迷戀，否則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，從八年前的夜晚開始後她到底是怎麼了。

她記得的，那天是小孟和美芳分手的日子，美芳或許是個好女孩，竟千里迢迢地從台北下高雄，就是為了談分手。

當她看見失魂似的小孟時，她是想也不想地就放開了當時愛著她的人的手。

「別去，培雅。妳若去了，我就不再是妳的男朋友了。」那個男孩有雙好看的眼睛，但當時望著她，卻好悲傷。

而她沒有說話，只是放開了手，她的初戀就此劃下句點。

「小孟。」她追著小孟離去的身影到社團大樓頂樓。

「妳怎麼來了？」

小孟揚著唇仍是平常的弧度，但望著她的眼睛有掩不住的疲憊。

「你沒事吧？」

「美芳離開我了。」小孟別過頭，眼淚安安靜靜流下。

一瞬間，她感覺胸口像被揪住，她走上前輕輕擁住小孟。小孟沒有推開她，但一動也不動，從小孟的眼裡她看見脆弱。

「沒事了。」她說，就像哄一個孩子。

「我真的很愛她，可是她說受不了了，說這麼遠的距離我什麼也給不了她。」

「小孟……」

「我不要她離開，可是她還是要走，我說我死在她面前好了，但還是她要走。」

「小孟！」她大喊。

「為什麼會這麼難？」小孟哽咽著說，眼淚落在她肩上。

她閉上眼，也哭了。他們是如此茫然失措，而這些全部都是為了愛。

那晚他們在學校社團大樓頂樓上一起喝酒，除了有眼淚默默的流，小孟一直都很平靜，甚至越來越沉默，只剩下酒沒有停。她也沒有再說話，於是默默跟著喝了三四罐啤酒。這輩子，她酒量最好的時候或許便是這一晚。

當小孟喝完第五罐啤酒時，他開口了：「培雅，我原本以為我和美芳會一直在一起的，真的是很理所當然地以為，從來都沒有懷疑過，就像以為每天太陽都會升起一樣。」

「但總會有下雨的時候啊。」她輕輕的說，腦中卻突然浮現往日小孟幸福好看的臉龐。

小孟微微一怔，但又對她笑了。「是啊，妳說得沒錯。既然會下雨，那麼就也會雨過天晴。」

小孟這是在安慰誰呢？她看著小孟，扯扯唇也想要笑，可是眼眶一陣熱怎麼也抑止不了激動。這麼堅強溫柔的小孟，即使是傷心，卻也仍會替自己、替別人打氣，但她真的很心疼。看見了小孟的眼淚，她才醒悟，越是堅強的人受的傷往往便越深。

小孟心底的傷好深，而她無論如何都看不見。

「培雅，妳別哭，我會受不了的。」小孟忽然伸手掩住臉。

「你剛剛都哭了，現在再哭又怎樣？」她搖搖頭，溫溫熱熱的眼淚在蜿蜒。

「男兒有淚不輕彈啊。」

「我還男兒膝下有黃金咧……能哭多好，等到眼淚都掉不出來的時候，那該怎麼辦？」後來，好多年後，她終於是知道了。即使如此，她人生的路依舊會走下去。傷心又如何？

「可是培雅……」小孟微微揚起唇，伸手抹去她的眼淚，「我現在沒有辦法了。」

沒有辦法嗎？挾在手指間的香菸只剩下短短一截了，培雅望著，忽然有股期望，真希望這小小亮著的橘紅的火星也能在自己的手裡綻放。

雖然會很好痛。她笑了笑，最後還是拿出煙灰缸，輕輕一壓，火星便熄滅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。從八年前就留在她心裡的小火星，如今似乎仍在隱隱燃燒著，她有點想，乾脆來個一零一次的玩火自焚吧。

要狠狠燒盡，從此她就要無所牽掛。

鈴——！是電話還是門鈴？聽見聲音，培雅下意識便張望著，因為突然回過神她有些反應不過來。兩三秒鐘後，她確定是門鈴，於是走向門邊拿起話筒按下通話。

「培雅，我是小孟，現在方便嗎？」

小孟！培雅感覺心臟狠狠跳下了。「啊！」才想要開口，卻咬到舌頭。

「培雅！」

「沒事沒事，我被蟑螂嚇到而已，蟑螂突然跑出來嚇了我一跳。你要上來嗎？我馬上開門。」說著，她便要按下開門的按鈕。

「如果妳要我幫忙打蟑螂的話，等吃完飯後我可以上去幫忙。現在妳先下來，我們一起去吃飯！」

培雅愣了下，然後她捏捏自己的手，跟著她又聽小孟叫她。

「好，你等我五分鐘。」掛上話筒後，她幾乎跑著回臥室。

她一直都微笑著，當換好衣服，看見穿衣鏡裡的自己，她忽然感覺心口有股難言的激動，彷彿小小的火星正在燃燒。

她記得有個夜晚清朗極了，就在畢業前夕小孟對她說——「培雅，如果有一天，我們到了三十歲都還是一個人的話，那麼我們就在一起吧。」

我們說好了囉，小孟。